依旧在画工笔。其实，这一种画，你慢慢地磨呀磨，每一寸线条都细致入微，每一层颜色都淡而带水，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磨过一天。

日头偏转，窗影移动，这样的时刻，光阴就消退了它本身的质感，沉到了水墨里，化到了颜料里，吸进了毛笔里，又从宣纸那白茫茫的大地上轻轻抹开，从笔架那丛峦叠嶂的山川上慢慢爬过，此心间，便是没有了来时和去路，没有了云情和雨意，剩下的，就是这一笔一划之下，一个人的山河岁月。

古人有两个字深得我意，丹青。丹为烈红，青为苍青。

那种毫无色差的正品红，就像紫禁城墙的颜色，稳重大气，自成庄严。如果红似花裳，那就又能红得更有生气了，冬来有山茶，春来有罂粟，夏来，又能有蜀葵。近来笔下，也正画蜀葵。大朵大朵的红，一朵挨着一朵，一朵挤着一朵，笔直的一簇簇，热烈而直接，那么迫不及待地以盛开的姿态傲然纸上，洋溢着安意的喜悦，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繁荣景象。繁荣之下，又能另怀温柔，恰是一场盛大的花事，不言不语中，了却一生酴醾。

开到荼靡花事了，这下尽兴了吧？

其实不然。开在宣纸上的，水墨中渲染出来的，再雍容也不是油画，逃不过间隙中透出的素色微芒，终归是单薄的一页而已啊，风吹而起，是朴润而淡的中国画。哪怕是香艳的宋人小品，也有抹不去的清素意味，秀气冉冉。

如果生来心似宣，那么就注定是一张中国画了吧，哪怕画上的是金屏孔雀，香蕊牡丹，也盖不住你一纸寡薄的质地，内心的素简。

这样说来，就不由地想起了《艺妓回忆录》中的小百合。管你众星捧月的恩宠，管你妖歌媚舞的姿容，华丽的和服比不过一方小小的手帕，美艳的容颜藏起的是一个简单的心愿，我原本就是一个出生在贫穷渔家的孩子，这纸醉金迷的一切，我统统都不在乎，唯有那渴望与你重逢的信念，这样不熄不绝，纠缠心念。“Every step I have taken, since I was that child on the bridge, has been to bring myself closer to you.”当见到你的第一面起啊，我灰暗的人生，从此就有了坚强的理由，攀登的信念。从来从来，无有别它，你早已是我的一切。

心若生似薄宣素，画尽锦绣掩不住。

就是这情寄一心永不变，就是这落尽千芳终无悔。哪怕烈红的颜色有多么地得我心意，骨子里依旧有一抹素色青韵，无知无觉地，伴随岁月幽幽而过，就算有偶尔的不合时宜。

掠笔丹青，点破的是谁的内心？

又想起，前一阵儿和佳一起去做兼职，这是平生的第一次兼职，两天的发传单和拉客户，朝九晚五，从来不曾想过会这样累。杭城的首届家装博览会上，我穿着统一发的T血衫，手上捧着传单，走在行人之间，见到或许合适的人，就要上前去一脸笑意地问：“先生，请问你们家需要装修吗？”或者说：“我们公司很好的，是先装修后付款，来看一下吧......”种种此类话语。等到回了家，是一个人，放下包，换下脏衣服扔进洗衣机，然后自己给自己做吃的。做好饭菜，就到阳台上晾衣服，此时，才发现原来月亮已经升起来，皎洁如玉的一轮，圆而明亮，挂在天边，映在心上，夜空是一派花青颜色，一抹细细的凉风从远方吹来，吹开了眉宇间的倦意，辛劳的这一天，从来没有一个时刻，比这一刻更惬意，安详。月影流辉，洋溢着宽慰，这是谁作的丹青呢？吃罢晚饭，还会有小朋友来家里，要给他辅导一个半小时的作文。

第一回，我晓得了，原来生活是这样庸碌而辛劳，没有什么乐意不乐意。这就是很多人的生活，难道不是吗？白天工作，晚上回家吃一顿热汤热饭，消闲片刻便入睡去，如是一日复一日，想到这里，就莫名地伤心。这就是生活的颜色啊，苍苍的青，薄薄的情。其实哪里需要伤心呢，实实在在的日子不就是如此的吗？

忍不住的伤心，就忍不住喜欢大朵的红。我心中的锦绣，不必有如许奢华，而应该要有燃烧的青春，丰富的经历，传奇的回忆，不朽的珍藏，而不是早早就沦陷到这日日相同的轮回中去。

后来，兼职结束了，却生了一场病，连续两天的高烧不退，喝中药，打吊针，在灵隐寺边养病，等恢复了过来，妈妈带我去寺里听经，坐在后排，僧人念的《华严经》，我跟着一页页看下去，翻过一页，“心月孤圆”这四个字映入眸中，忽然心头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欢喜和感动，阳台上那轮明亮的月盘，又上心来。

心月孤圆，这是我心里的月亮么？

这一刻，仿佛有远方的山林松风入我鼻息，这素色的诱惑，哪里是一瞬间的，它就是这样润物细无声地入你魂中来，不由得你说算与不算。

很早就说过，烈红与苍青，都是我深爱的颜色，一如这个夏天，且让我用一纸薄薄素宣，画着大朵大朵的蜀葵红。

洒脱与孤寡，悲悯与振奋，如是游走，如是归一，如是丹青，如是我生。